树影之下,已过20年

不知不觉就八月了。七月的最后几天,风雨大作,延续至今。今年,北京的雨格外的多。
草木郁郁葱葱的在这盛夏肆意生长,枝丫穿越斑驳的树皮,渗出一片两片新绿,包围在不那么纯净的空气中,让自己的魂灵努力靠近太阳所能及的范围。地上斑斑点点。这个,叫什么来着,树影婆娑。
静静的看着树叶投出的影子在日光下摇摆,有种白驹过隙的感觉。恍若此生一直在这树荫下度过。

小时候住在医院,大树遍布回家的路。回家的时候我会先飞也似的穿过充满消毒水味道门诊大厅,然后驻足于篮球场片刻。
那是属于中学的时代。

篮球场在我出生之前便已建成,篮筐严重的锈蚀,篮板也在风吹日晒下裂开一道一道的缝隙,每次投篮,便会有油漆的碎片从木板上剥落,不轻不重的砸在地上,或者贴在大汗淋漓的我们的身上。球场的周围有五六棵将近三十岁的大树,至今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树种。夏天的午后,是我们玩球的时候,从四点开始,直到天黑,二十个几乎同龄的中学生轮番上阵。被击败的间歇,我时常会坐在大树下面,或者看着场上的比赛,或者呆呆的盯着树影,看着它随着斜阳的西下渐渐拉长,拉长。

傍晚有风,树叶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每当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时间总会变得很慢,一切都是如此,远处的太阳,弧线下落的篮球,擦汗的手臂,招呼队友跑位的叫喊,下班回家的爸爸的同事们……声音被空气阻隔,慢慢的发酵,散开;而动作,则像八十年代电影里的武打,在最后击败那个大反派时,导演故意剪辑出的慢动作。

我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凝视着树影,聆听着树的声音。我不想告诉其他人,因为我想独享,当我独坐在树下,夕阳西下的时候,大树给我的奇妙感觉。这样一坐,就是四年。
时间退回到小学。


走过篮球场,是一条一百米长的长廊。长廊的一边是住院部的大楼,另一边是一面一米高的红砖墙。长廊的尽头是水房,一年四季,医院员工的热水全是从那里获取。红砖墙里有很多缝隙,潮湿和炎热在这些缝隙里滋养了各种各样的虫子,于是放学后,那里成了我们除动画片以外的第二天堂,我们找来水枪,找来细小的树枝,找来放大镜,不遗余力的将可怜的虫子们逼出狭小的缝隙,然后用尽我们可以使用的一切办法折磨这些我们刚刚从自然课上学到的名叫害虫的生物。

水房的周围遍布六层楼高的大树,这些树,也是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种下的。每次走到长廊尽头都能看到成排的大树,高高的耸立,摇曳着它们处在四层楼以上的高度的树枝。每次不怀好意的以除害之名捉出那些虫子的时候,我都会看看那些树。看到树枝在对面公寓楼上的投影,心灵总会得到宽慰。

然后,更小了吧。


水房后面是一个简陋的中型仓库,我从来没有见它开启过。我家所在的公寓楼就在仓库的对面。我们住在第三层。

通过小厅的窗户,我就能看见对面仓库屋檐下栽的那棵小树,很小,当我搬进来的时候,那棵树还不到两层楼高。稀松的树枝,叶片匮乏,阳光被屋檐遮挡,似乎那棵树根本无法充分的得到阳光的恩赐。树干稍稍倾斜,树皮见白,未老先衰的样子。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几乎相信,它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关于这棵树,还有一个梦。
我变成了超人,和恐龙在我们公寓楼前交战,依靠那棵小树的支撑,我反击成功,一举歼灭了可恶的敌人……
那是很早以前的一个梦了。那是我所记得的小时候的唯一的一个梦了,到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十多年过去,当我们准备从这个屋子里搬出的时候,我走到小厅,习惯性的看那棵树。那时的它已经长到了六七层的高度,完全盖过了以往压住它的屋檐。树枝依然稀松,但叶片已经十分茂盛。搬走的时候是没有风,那棵树没有我所习惯的,用摇动的身影和沙沙的摩挲声为我送别。跨过树影的那一刻,回首望去,这棵伴了我十年的树,孤独的矗立着。再见。

在北京的住处,一棵大树就在南面阳台的窗外,触手可及。当太阳高悬于天空时,树影会映入阳台,在瓷砖上与穿透树叶抵达的阳光共舞,探戈,桑巴,恰恰,踢踏,有风与树叶的协奏,沙锤与竖琴一样的声音。此刻,我会站在树影中,完全放松,让眼神慢慢的走过这棵树的每一个细节。盛夏的时节,枝繁叶茂,树梢还留有残花的印象,树枝从树干五米左右的高度开始向上,向四周发散。无风,树悠闲的长着。知了是最常见的,偶尔也会看见停留的麻雀,还有飞到四层楼高度的蜻蜓,或是歇息,或是躲避灼热的太阳。它们也许不会看见,那个站在纱窗之后的,离它们不足三米远的我。

知了不知疲乏的鸣叫,节奏而焦躁,就像旧式秒表发出的枯燥的滴答声。阳光会在叶片的缝隙中留下痕迹,透出一道细细的光柱。于是时光就在持续变化形状的光线和此起彼伏的知了声中缓缓流逝。
北京近来鲜有日光,难觅大树投在水泥地上的踪影。只有夜里大风大雨,才能够感知到树的另一种存在。

楼前大树很多,阵雨袭来,首先听到的就是雨点落下,猛力击打叶片的声音。然后风起,大风游弋于过道两旁的大树之间,逡巡在铝制玻璃窗的罅隙中,制造出呼呼的响动。叶子在风里来回的相互拍打,哗哗作响。一道霹雳现于当空,照亮整个大地,黑暗中的树全部显出身形,虽然枝丫略显赢弱,但仍然稳稳的站在大院中。


八月二日晚上的大雨持续了五六个小时,我就这样听了五六个小时。时而坐在电脑前,时而立于阳台。不知厌倦,乐此不疲。
霹雳声中,树影之下,已过二十年。

成文于2007年8月。